溜溜儿

太多了说不上

【原创】意难平


共许人间白头,凋零画盏一人。

黎牧死了。
葬身于他人之暗杀。他并不是杀手的目标,只是替人死了。并不是为了陌生人,黎牧没有那么善良,他是替一位他所心悦的,天真烂漫善良可爱又无邪的小姑娘死的。那位李小妹妹的背景大有来头——某位高官的私生女,从腌臜的黑暗中还能保存自己的初心,令他佩服,所以他不顾一切的替她挡了刀。可是他一点也不后悔。
不知为何,他以灵体的姿态存在于世,他飘着飘着。是夜,街上并没有太多行人。他听到敲锣力鼓之声,是哀乐。他望去,似乎是自己宅子的方向,苦笑,竟能目睹自己的葬礼,也算是奇事了。黎牧犹豫了一会儿,又飘了过去。
他飘过挂满白绸的大门,灯笼点缀的院子,来到挤满人的大厅。他感叹,修个大点的房子果然是对的。哀泣之声不绝于耳,他有点心虚,事实上,他父母双亡,娶了个凶巴巴的妻子,有一双聪慧的儿女。小时候由大伯抚养,弱冠便出外经商,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,也不适合习武,唯有脑袋还算灵光。妻子是他在卖布料的时候认识的,他们坐在上好的紫木桌上,上面雕着精致的龙纹。他们谈拢后,对面的她喝了一口茶。
“据说,这是上好的什么茶,茶名忘了,可我渴极喝一大口,无趣喝一小口,含在口里,没味道,反倒有点涩。”
他瞬间找到了知音,仿佛刚刚寸步不让语气逼人的不是她。
“同感,我订下这郊外的茶园与你协商,正是听闻这茶园是才子才女切磋的好地方,奈何我看了心中毫无波动,不如去酒馆倒上几盅。”他叹。
她笑了,“正巧,我也想去喝上几口,一起?”
他正讶异,为何这女子对初次见面之人如此热情,对方还是个男子。
他愣愣地望着她,目光呆滞。她摸着自己的脸,唉呀好可爱呀果然我对俊秀的人还是喜欢得不得了呢。呆住也那么好看,嘻嘻。
“哦,我叫白芷,你叫什么?”她收了笑。
“黎牧。”他有些不太情愿。
他们当然没有去成酒馆,却交换了住址。渐渐的,他们熟络了起来,他们一起下馆子,逛花会,聊生意,诅骂那些给自己下绊子的黑心人,趁着月色,不醉不归。
认识的第三年,他们盘腿坐在席上,对着月色,牛皮吹上天去,一个说自己天下无敌小霸王,一个说自己貌比天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。在他们将醉未醉之时,她突然端坐起来,盯着他,面带潮红。“要不,咱俩在一块儿吧,人生多寂寞啊,凑活着过吧。”他听罢,本来就红润的脸颊又红了几分。想了想,自己也老大不小了,白芷为人仗义,又和他性子。“好。”他说。
他们的婚事办得简单,尽管两人可以算是有名的商人了。不过请了共同好友,一两个亲戚,做了几桌酒。白芷穿着大红嫁衣,上面用金丝绣着花与月,大有花好月圆之意。他也穿上简易的婚服,俊朗的眉目带上几分羞涩。他们拜过天地,入了洞房。她看着他醉倒在床上,自言自语道,“从今往后,你的眼里只能有我一个,你的妻子,也只能有我一个,你的后半生,是我的啦,真抱歉啊。”她笑意盎然。睡梦中的他,隐约做了回应。
一夜好梦。
婚后次年,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女,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幸福,却发现自己妻子管得太多了。他应酬,她托仆人三番两次催促;他算错了账,她仔仔细细地教他一遍;他穿着随意,她便告诉他如何着装,唠叨程度,人神共愤。
直到婚后第四年,他遇到了可爱的李姑娘,李姑娘尚且年幼,不晓世事,他沉沦于其间。白芷将李姑娘赠的小吃给了孩子,他怒极,将母子三人骂了个遍。他依稀记得,白芷目光怔怔,眼神复杂,孩子们含着眼泪,欲泣未泣。他当时尚未顾及太多,只想再要份属于李姑娘的赠礼。身后的白芷,抱住了他们的子女。
他们之后,像冷战一般,相敬如宾。以至于他再也回想不起来后来六年发生了什么。
黎牧飘在自己的棺木前,一袭白衣的白芷安抚着两个孩子,待孩子睡着了,白芷静静地,不哭不闹,只是苦笑地焚上了香,祈祷。
鸡鸣了,曙光出。锣鼓声依旧在喧嚣。黎牧好奇,天亮了自己这灵体也不惧光啊。白芷跪坐了许久,她突然站起来,面无表情的,走向一旁。黎牧被吓了一跳,大白天的,什么脸色。一会儿,白芷端着什么走了进来,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,“这是你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。”说罢,她拿起勺子,大口大口地吃起来,黎牧有种想骂人的冲动,我都死了,你还要气我?接着,白芷又叫人端上了他最喜欢的烤鸡,一点一点地撕开皮肉,顿时厅内弥漫着肉香味,之后白芷挑开皮,用尽平生最慢最斯文的速度吃完。黎牧冷笑,这女人打定了主意要气他的。他转身要离开,却不知去往何地。于是他飘上枝头,看日升日斜,圆月现。人已散去,他向下瞟了瞟,树下已漆黑一片,想来都睡了,按习俗,明日就要下葬了。他打算看几眼自己的家,刚飘下树,往大厅内一瞟,看见灯影摇晃,黄晕洒在厅内,一个人影晃动,他迟疑了一下,飘进去。
白芷坐在圆桌旁,桌上点着红烛,她拿着他穿过的衣服,用针线,细细的补过褪色的位置。他已经很久没有让她和孩子碰过自己的东西了。说起来应该生气的,可她的表情是他未曾见过的无助,她双眸含着水光,紧咬下唇,手上的动作未曾停下。他心里一紧,飘到她身旁,坐下,发呆,又时不时偷瞄她的表情。白芷缝完衣服后,哪也没去,就这样枕着手睡着了。黎牧暗骂,有床不回在这吹冷风有事没事啊?
天微微亮,白芷睁开睡眼,起身将昨夜缝制的衣服放进今日要陪葬的物品中。她看了看他曾用过的书房,紧闭着再也不会打开了。她心中难过却不必说。本是一厢情愿的婚姻,苦的是她的崽子们。她不曾后悔,只是有点委屈。但她也明白,爱情使人飞蛾扑火,如她一般。
送葬的队伍浩大,哭葬声混着炮竹声,散在大街小巷,最后一铲土埋住了棺木,白芷闭上了双眼,再睁开眼时,树在,山在,大地在,人却不再。
黎牧一直呆在家里,空荡荡的,像他从未遇见她的时候,一向冷清,有了她,似乎就等同有了闹腾。
他们儿女成年的那天,已是他“离世”后十四年,家里再次热闹起来。黎牧很茫然,他徘徊在这世间十四年,每天看着孩子温书习武,小有成就,心中甚是喜悦。然而心情略有不爽,一个姓何的男人总是出现在他家,替他照顾孩子,殷勤异常,目标是他的妻子。白芷正忙完最后的事宜,团在被子里看话本,一边看一遍评价其中不合她口味的地方,黎牧在一旁随声附和,哪怕她看不见他。
她女儿敲了门,进来,问:“娘亲,娘亲,我有事要告诉你。”她看着女儿愈发和她父亲相像的样子,有些感慨,说:“说啊,还打什么招呼。”“我和小弟想要何叔叔当我们的爹爹。”白芷一愣,黎牧身形一滞。
白芷扯出一丝笑:“乖,别闹,你们有爹爹啊。”女儿露出鄙夷的眼神,“那真的能算是父亲吗,除了生我们。而当和叔叔出现以后,我们才知道父爱为何物!”白芷起身,想握住女儿的手,却被女儿甩开。“娘亲,你欠了何叔叔太多了。”女儿盯着她。“你是不是还忘不掉那个背叛家庭的男人!”“他不值得!”女儿嘶吼着,最后落下泪来。滚滚泪珠打得白芷措手不及。她的儿子在门外感到一丝不妙,连忙进屋拖走女儿。白芷伫立在原地。手里紧扯着衣裳。黎牧不安地飘来飘去,他不知道,如果白芷嫁给他人,那么,他该何去何从。他心中不曾如此悲伤,女儿想认他人做父,儿子不加劝阻,想必也是赞同的。一瞬间,他想握紧白芷的手,寻求安慰,却忘了他不过是个灵体,摸了个空。
白芷站了一会儿,转身去了账房算账。
何书是白芷幼年的好友,白芷被一富户收养,隔壁就住着何书。按理来说,白芷被欺负时,是何书帮了她,何书说:“弱则被欺,马善被骑。你想做马?”白芷反驳:“你才是马。”何书蔑视地看了一眼她。之后他们见面就开骂,白芷便从纯洁的小懵懂变成万事通。是何书,教会了她如何生存,她很感激他,却不能嫁于他。她想,黎牧要是又变成了一个人,该多寂寞啊。她又想,自己原是草原一枝花,天上一白鸽,怎么就被这种名为“爱情”的东西困住了呢。白芷想来想去,觉得好气哦,一声刚从一座围城中走出来,怎心甘再踏入另一个城门。
她愿意守着黎牧,就像死守信仰,但不妨碍她海阔天空。
她突然感伤,自己养了多年的崽长大了。于是她提笔落墨。
黎牧不安地飘来飘去,直至夜色深深,他不敢面对白芷,怕她应允他人。此时,无风,树影动,他抬手习惯性的推开门,惊诧地发现自己的手淡了几分,透过手掌,能看见了石阶。他慌了,无比迫切的相见白芷。
若我真的离开了,你再次披上如火嫁衣,点缀朱唇,如瀑青丝绾起的样子,便看不到了,我不愿看到却又期盼着你更幸福一点。我未曾给予过你的温暖,你却尽数温暖了我,这样我如何将你……
他想至此,心如被撕扯一般,剧痛。他飘到白芷床前,她睡容沉静,他不自禁抚上她姣好的面庞,这次,他感受到了她,柔软,温热。他握住她的手,温柔的抚摸着,一点一点。
他哭着,笑着,说
“啊芷,我后悔了。”
他飘上枝头,月并不圆,带着几分冷意。他摸着身上,她缝好的衣服,像从未长大一般,是个孩子,抽噎起来。
次日,他听到屋内嘈杂,这时他已呈半透明,光线能穿过他的躯体。他飘下树,看见儿女一脸复杂的看着一张白纸,他晃荡,是白芷的字迹,龙飞凤舞的写着。
“已走,勿念。”
他恍惚发现,她的衣物已消失了部分,金银首饰丝毫不动。
她走之后,他的灵体越来越淡,他飘过绿水青山,最后在一个茶庄停了下来,那并不是他们相遇的茶庄,茶庄似乎在庆祝什么诗会,人们喝趴在园子里。
他飘到牵着红线的榕树旁,看见一个小姑娘用红纸写下几个字。
“共许人间白头”
他想起她也这么许过愿,在他死后第一个七夕,她画着一盏红灯笼,画了头猪,他只认得猪,其余的,嗯。她画得太棒棒,凡人无法认出。然后她挂起灯笼,合起双手,闭上双眼,许愿。她一个人站在树前,烛火晕染了她的身影。略显寂寥。
他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了

“凋零画盏一人。”
黎牧不想飘下去了,他未曾如此想回应她的心情。可是他好像要消失了。
她突然觉得很累,累到眼皮都睁不开,剩下白茫茫一片。未到季节,梨花却落满一地,如下雪一般,纷纷扬扬。他看见,白芷倚在树杆旁,醉眼惺忪。
“诶呀,说什么来什么,美酒在手,佳人在侧。还不快过来?”语气轻佻而温柔,带给他独有的舒适。于是他不再犹豫。
花与月,酒与你,恍如隔世,醉在今朝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Fin.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决定浪迹山河人间的那一刻,她选择了放下执念。
她想,他们本该一起里看。尽管他没答应,可她悄悄地许下天荒地老。
事不如愿,他一个人先行离世,她望向窗外,这是离家的第二年,她选了一个小院子暂居,院子梨花纯净得不像样。从来不是情磨人,而是人磨人。
她羡慕他一生坦荡,最后能为爱扑火。有时候,爱与责任不能兼得,说来也是她的错,若非她提出的成亲,便不会缚住了他。也委屈了子女。
纵然是举案齐眉,到底意难平。
梨花落得很是洒脱,她意起刚初嫁那年的七夕。
相思树下,她唱起
“倘若我心中的山水,你眼中都看到,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。”
如今,她捻一片花瓣,再唱起这首曲子,释然一笑。
我放过你,也放过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Fin.

记:才疏学浅,下笔方知深浅。
    这两篇我想说一个矛盾,爱、责任同自由。说不清啊,就是以为爱得自由才是真谛,然后在消失前将三者融为一体。爱,自由,责任。一个从一开始就将三者看作一体,后来觉得束缚住了对方,和自己,不应该。然后就离开了,选了自己的自由。但他们最后的地方是一样的,对方的身边。
对未来的期许,对感情的向往,对自由的迷恋。其实可以混一起,说矛盾也不然。
“试问岭南应不好,却道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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